追循水蟒的足迹……

                                                                        丘小庆

 

 也许是受刘院长承钊的影响, 更也许是不知从哪一代祖辈汇入的基因, 我自小对爬行类动物, 尤其是蛇类有着说不出的感情。 每每看到那爬行中的躯体,斑澜的色彩, 快速攻击的技巧, 先进的搜索系统, 以及它们的行为和生活习性都让我砰然心动

 

 记得有生第一次看见蛇是在校北路6号我们那可爱的院子里。大约三岁多,正在院子里和方建新,毛娃子, 杨华们 打游击 说实话, 由于 胡曰伯十分溺爱他这个独子, 因此本人总是挎有最多的 枪支和关刀”, 过多的装备和臃肿的体重, 导致每次冲锋时我永远落后于他人大概数圈之多。于是我无意中深入到了院子角落中植物丛生的地带。 突然, 一个蓝灰色, 闪闪发亮的 带子 从我脚下窜出, 扭曲着游向草丛深处。 当时吓得心都快要停止跳动了。现在回想起来, 那可能是一条普通的无毒蛇。但从此, 便开始了与蛇难以割舍的缘分。

 

 进入小学二年级, 母亲要我跟她读初中的 生物学 在学习枯燥难懂的生理和解剖的同时, 作为交换条件,允准我可以去找赵尔宓老师讨教爬行动物学。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每次赵老师带我进入第三教学楼生物教研组标本室去参观他们采集的蛇类和两栖类的标本。 , 那是胜过任何电影, 互联网和娱乐媒体的,面对面体会自然之美的经历。当时认为人生最愉快的生活就应该是像刘院长或赵老师那样,半年在野外采集标本,半年在实验室里整理标本。可惜的是, 此生一直没能得到机会当面向刘院长承钊讨教感兴趣的爬行类问题。记得曾央求过父亲和母亲多次, 能否让我见一次刘院长, 甚至去联系刘三康。结果是始终未能如愿, 成为终生的遗憾。文革中, 刘院长对母亲讲: “丘医生, 你不做研究了还可以去看病, 我就只能去学生食堂削萝卜了。刘院长心中的惨然, 可以想见。糟糕的是我妈感叹之余, 就利用刘院长这条圣旨, 封杀了我所有去从事 纯生物学研究的可能性。更惨的是, 陈哥的爸爸,胡曰伯的顶头上司 陈主任官玺,在74年忧伤的告诉母亲:“丘医生, 从今以后我们的娃儿只有我们自己来教育了。” 母亲深以为然,洋洋洒洒的接管了我的一切自由(包括 “扇盒盒儿”的自由),并坚称此乃陈伯 “口谕”!从此,我心爱的生物,绘画,模型制作等 “业余爱好”被迫转入地下状态。为此,在每次拜访陈哥时,不免唏嘘一番,当然 陈哥是必为陈伯伯辩解的,但事实确是如此啊!

 

最早得到的水蟒信息来自于曹哥哥, 60年代初期,每当夏夜来临,繁星满天,他就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述从 “知识就是力量”,“科学画报”或从(曹)大哥,吴二哥那里听来的故事,听众自然是校北路6/7号的龚映亚建平李进吴大怡, 方芳建新玲红, 钟自适慧存, 杨燕华和胡小庆们。对我而言,深深印入脑海的就是曹哥哥讲的,刊登在 知识就是力量 杂志19574月号上的一篇苏联探险队在遥远的南美洲热带丛林里 看到 的大蟒和鳄鱼的搏斗 这个故事和那一期杂志封面上 大蟒和鳄鱼搏斗 的水彩画让我曾神往了许久许久…(可惜当我研究水蟒之后, 才发现苏联画家误把绿水蟒(Eunectes murinus) 画成了黄水蟒(Eunectes noteaus), 因为黄水蟒只能长到三米左右, 而只有绿水蟒才能长到可攻击鳄鱼的尺寸。鳄鱼和亚马逊河丛林的植被也画错了)。后来我爸在春熙路儿童新华书店给我买到了 大蟒和鳄鱼的搏斗 这本连环图, 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对南美洲和水蟒的神往从此荣绕脑际,再也挥之不去了。然而在当时的中国, 任何到南美洲探险的梦想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文革中, 有幸进入四川医学院图书馆的书库, 见到了一本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的, Harvard大学Dr. Romer写的 “ The Vertebrate Story”, 才知道我们称之为水蟒或森蚺的南美洲绿水蟒, Anaconda, 这是西班牙名, 有趣的是, 英文也这样叫。学名Eunectes murinus, 是世界上最大和最重的蟒蛇, 体长可达十米, 体重可达四百公斤。在当地,人们敬之为鬼神。最有意思的是,上一世纪初的美国总统Theodore Roosevelt (大罗斯福)也是一个狂热的野生动物学家,曾亲自进入 Amazon河流域探险。鉴于Anaconda的长度一直有数种说法,有认为十一至十二米的,有认为二十至三十米的,还有认为可至六十米的(当然,根据生物力能学原理,水蟒骨骼的结构和强度是无法支撑六十米的驱体重量的);因此他在纽约动物学学会(New York Zoology Society)设立了一个奖,任何人只要出示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Anaconda躯体 (皮不行, 因为剥皮时会被拉长10-30%),只要它的长度超过十米,就可得到五千美金的奖赏。一个世纪过去了,至今无人领奖,而随着通货膨涨,奖金已升值为五万美金。同时在书库中见到的,还有New York Zoology Society 的会刊, Animal Kingdom (动物界),在该杂志中,我第一次见到了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见到了动物园中的爬行馆,里面养着各式各样的爬行动物。而我心中向往的纽约动物学学会就座落在该动物园。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就是靠定期进入书库浏览这些40年代和50年代的英文书籍,让我无论在当时严酷的政治高压和艰苦的下乡环境中,在被剥夺上学权利的逆境中,得以保留了少年和青年时代那么一些宝贵的理想和追求。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我一生中都深深感谢华西这块生我养我的校园。因为这块校园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知识就是力量

 

 到美国求学后,得到了有关Anaconda的大量资料。更重要的,是在动物园中见到了真的Anaconda。心中深深的为它的美丽,凶猛,残忍和尺寸所慑服。为了尽可能的接近布朗克斯动物园和纽约动物学学会。我甚至选择了离布朗克斯动物园只有两哩之遥的Albert Einstein医学院做博士后。这时,离儿时的南美洲探险梦想已有三十余年之距了。

 

 机会终于来了,93年,下乡时的好友兼杨华的小学同班,李教授永宪(嘟嘟)接到了西藏文管会的一批藏北阿里地区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要他鉴定。石器是纽约动物学学会的科学部主任,Dr. George. Schaller在帮助国家组建羌塘野生动物保护地时搜集的(我国最大的野生动物保护地,地处藏北阿里地区,面积五万平方公里,请比较一下,台湾只有三万平方公里)。嘟嘟要我向Dr. Schaller了解搜集地的地质地貌,生态特点,动植物分布等细节。乖乖,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我花了一个礼拜,把他的信译成英文,然后给学会打电话,约两周以后,见到了Dr. Schaller,此公十分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架子。需知,他写的“西伦盖蒂的猎豹”和“最后的大熊猫”两本书得到的是两次美国国家图书奖,作为学会的科学部主任,他负责着遍布全世界数百个野生动物保护地的动物保护。他满口答应三天之后给我详细的回答。见时机成熟,我向他展示了本人创作的Anaconda绘画作品,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爽快的应道:“想去南美洲吗?我们正好有一个组在委内瑞拉进行Anaconda的野外生态考察,想去就把你介绍给他们!”我当时就快乐得差一点晕过去了。

 

 数日后,在学会见到了Dr. John .Thorbjarnarson (美国人简称他JohnT),他于1992年毕业于University Florida, Gainseville, 专业是鳄鱼生态学。他首先问我会否做饭,本人当然得意的讲做得一手中西餐好菜(玲姐和钟慧存之流不要窃笑,小庆早已不是当年的资产阶级小少爷了),同时,作为中国最好的北京协和医院出来的内科高材生,野外急救和急症处理更不在话下(在美国,必须把劲提kun()了)。然后就开始与这些爬行动物学家神侃专业(多亏当年赵尔宓老师和杨成煦他爸,杨抚华老师的启蒙和自家瞒着我老妈偷学的爬行动物学打下的底子)。好歹,面试算通过了。从此,我无需再付动物园门票和走前门,可以从后门长驱直入布朗克斯动物园的爬行馆,成为编外动物饲养员了。我可以接触各种毒蛇,毒蜥蜴,箭毒蛙,避役(变色龙),鳄鱼,乌龟等等了。不过,每次要处理眼镜王蛇的展室时,那门上的警告牌 Think it again before you open the window” (开门之前想一想清楚)是足以让每一个神经健全的仁兄却步不前的。

 

 原来, 全世界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都面临资金短缺的问题. 因此必需依赖志愿者来完成巨大的野外工作量。可是自费到南美洲旅游, 在美国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需四到六千美金呢。 而且导游多半带你到处买东西, 吃吃喝喝把十天混够, 顶多带你半天到一天坐船从水面远远的看一看从林, 你的四到六千美金就算交代了。而跟随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去, 只需800美金的来回机票, 100-200美金的食品费(自己做饭), 住宿有基地, 而且是一天十数小时的与大自然和动植物接触; 多便宜多好啊。可有一点, 十分艰苦。气温45oC, 每日需在泥泞的沼泽跋涉十数小时寻找Anaconda。这样的工作要持续两个礼拜。相当一部分老美志愿者是答应得非好, 可一到了实地就坐在吉普车里不下来, 因为他是来免费旅游而不是来工作的, 造成时间和机会的浪费。上了几次当以后, 学会被迫将面试控制得如此严格。

 

 机会终于来到了,954月,我和布朗克斯动物园爬行馆主任William Holmstrom (我们叫他“长比尔”(Long Bill), 因为William的昵称是Bill,且他每次测量蛇的身长,总比别人量得长一些)同机,自纽约出发,经波多黎哥到达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次日飞往委内瑞拉中部城市圣费尔南多,再驱车5个小时,到达目的地,Apure 省的保护地El Hato。此地面积约13万英亩,约五十余万亩,是著名的南美洲疏林草原Illnos的一部分, 开越野车纵横要两个多小时。此地离哥伦比亚只有一小时车程,公路沿途都是荷枪实弹的军警,严防人们从哥伦比亚挟带毒品过来。这块保护地也是著名的观鸟胜地, 280余种鸟类, 如果你跟旅游社来观鸟, 别的不说, 光每日住宿费就两百美金。

 

  如此巨大的保护地,只有我们和几十个农业工人,满眼望去除了草原,河两边的丛林,就是一片一片的沼泽。水边趴满了鳄鱼,水豚鼠 (Capybara), 鹿,秃鹫,犰狳,树上不时有髦蜥 (Iguana,现今最流行的爬行宠物) 爬下树来吃草,远处从林中时时传来各种猴类的叫声,最多的是鸟类,各种野鸭,鹭鸶,火烈鸟,鸣禽,鹦鹉,近处的花从和树从中,翻飞着各种蜂鸟,水里有吃人鱼,鲶鱼,电鳗,淡水海豚和各种热带鱼;入夜从林里活动着美洲狮和美洲豹,吸血蝙蝠和大量的昆虫;黄昏时分,布满晚霞的天空中飞翔着一群群的野鸟,满耳听到的都是它们悦耳的叫声;入夜,水面上浮动着一群群的鳄鱼,用吉普车电瓶接上探照灯往水面一扫,全是一对对的 “红灯笼”(鳄鱼的眼睛);而最恼人的,是有时会遇上杀人蜂, 本是人们五十年代从非洲引进的土蜂,原想用它来改良本地蜜蜂,谁知在巴西大学打翻了一箱,逃逸入没有天敌的南美洲从林,现已泛滥成灾,每年在南美洲和美国南部造成数百人的死亡,这是人类“肆意改造”自然造成的最典型事例。在涉水时,除了小心电鳗和吃人鱼,还需要提防南美洲最古老的土著,淡水鳐鱼,如果在混水中你不小心踩到它那扁平的圆盘状身体,它尾部的毒刺会立刻扎过来,那你就只好立刻进医院了,那可是比毒蛇还厉害的毒液,而最近的医院,也在越野吉普车狂奔一小时的车程之外。长比尔(Long Bill) 曾在一次沼泽追踪绿水蟒的行动中, 错把泥泞中一条电鳗当作水蟒用手去抓, 被电击得昏死过去……。因此无论天气多么闷热难受,我们永远着长裤,厚袜和胶鞋涉水。

 

藏得最隐密的是绿水蟒。当它隐藏在水中时,一来热带的水流多半是混浊不堪的泥汤,二来水蟒露出水面的,只有鼻孔和眼睛,全部面积不到手掌的二分之一,再加上体表极妙的保护色,而且它又往往是靠在浮在水面的植物或枯枝旁,所以极难发现。它换气一次,可在水里待上十余分钟到一小时,这时,发现它的概率几乎为零。据学会的动物学家介绍, 以前认为应该在丛林地带中观察绿水蟒, 经过大量的实践才发现在热带丛林中观察动物十分困难, 因为所有的动物都隐藏起来了。所以现在的绿水蟒生态学研究才转移到了疏林草原地带。在雨季, 疏林草原是一片泽国, 也无法观察。而在旱季, 则完全可以进行系统的观察。 绿水蟒是夜行性动物, 白天多隐藏在淤泥中, 沼泽里。在旱季马上要转变为雨季的时节, 是绿水蟒的交配季节, 数只, 十数只雄蟒缠住一只雌蟒在泥坑中进行为期数天的交配。我们的任务, 就是在这五十余万亩的保护地里, 搜寻每一只可能捕得到的绿水蟒, 无论是不到一米, 重百把十克的幼蟒, 还是体长五米以上, 重百余公斤的成年雌蟒。 建立体表识别档案, 量身长, 体重, 腰围, 抽血查DNA确定家谱, 取泄殖腔分泌物查性激素。工作每年一次, 延续了7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大型蛇类进行系统的生态学研究,由纽约动物学学会, 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和委内瑞拉政府组织和资助。而本人, 按赵老师尔宓的说法, 是中国科学家到南美洲进行专业蛇类考察的第一人。这份荣誉, 在我个人看来, 比在 “Nature” “Science”上发文章还精彩!

 

当我们在El Hato保护地里捕捉到一条又一条绿水蟒时, 心中的快乐和亢奋, 是无法描述的。什么“危险”,“酷热”,“艰苦”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如 王多多 前几日在网站上写的小庆数家珍所言, 我写出这段感受, 将四十余年前在华西坝上萌生, 在南美洲实现的梦想在这里与大家分享。

 

无论耽搁了多少年,当你终于实现你的追求时,那是人生最美的时刻,不是吗?

这就是绿水蟒,它正伏卧在临水面的一支树干上, 这仿佛就是知识就是力量里面描写的场景。

 

这就是19574月号知识就是力量杂志的封面

这就是“ The Vertebrate Story”书里刊登的绿水蟒照片

19954月,Venezuela, Apure, El Hato野生动物保护地,我们抓到的第一条雌性绿水蟒。

这是本人于96年创作的“大蟒和鳄鱼的搏斗。只是场地由热带丛林变为了疏林草原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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