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广益坝

杨光曦

  父亲是1946年去美国留学的,第二年母亲也去加拿大留学。 在母亲出国之前,应我祖父母的要求,母亲把我和妹妹送到重庆祖父母家,由他们和叔父、姑妈来抚养我们。那时我三岁,光瑜才一岁。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父母学成之后, 义无反顾地冲破层层阻力,成为首批返回祖国的海外学者中的一员,回到重庆,并把子女三人带回到华西坝来。 当年我离开华西坝的时候,外祖父张凌高还是华西校长,住在钟楼旁边的校长居内。后来他因病辞去校长职位, 便住进了广益坝东北角上的一栋小楼房。因此,我们一家回到华西坝后也就住在了广益坝。

  我在重庆的时候,家是在市中区的街上,街面不算宽,人行道上很少见到树木,每天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地, 嘈嘈杂杂的,成天都是闹哄哄的。来到华西坝后,看到了这里竟然有那么多的各种树木、平坦的草地绿油油的, 环境是那样的幽静,好像一下子就来到了大自然里一样,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华西坝校园大部份都在小天竺街和大学路以南的范围之内,在大学路以北还有一片校园,这就是广益坝, 这里是广益学舍的所在地,广益坝也因此而得名。广益坝北边面临着美丽的锦江,华西的老校门(图1 就是在锦江的南岸。华西校园开始修建的时候,当时很多的建筑材料,正是通过这个老校门源源不断地运进校内的。 那时建筑所需要的木材,都是从都江堰顺岷江漂流到成都的。我在五十年代,在河中还看见不少的原木顺水漂流而来, 那真是一道美丽的景观。

老校门的外面是锦江

   在老校门上的正反两面,分别镶崁着华西协和大学的校名石碑,对着锦江的北面是中文“华西协和大学校.1910”校名, 向南的里面则是崁着英文“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 A.D.1910”的校名。

   从老校门进门向南,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到大学路,这条路现在叫着光明路。现在在成都市市政编名上,广益坝编为“大学路12号”。过了大学路进入对面的校门,就是华西校园。 在大学路南北两边分别相对的这两个校门,原来都是由飞檐翘角的屋顶及两扇大红色木栅栏大门组成的,所以以前都管校门叫做“红门”。

       从红门进入广益坝,光明路右边,也就是在东边是一个足球场,场地上绿草成茵。足球场的东边有一道围墙, 一墙之隔的是华大附小。这所学校在五十年代以前是高琦初级中学,它是属于华西协和大学所属的一系列学校之一, 华大教育学院的学生可以在这里实习当教师。高琦初中毕业后就可以上华西协和高级中学,协中则只设高中。 五十年代初把高琦中学并入华西协中,这样华西协中才成为一个有初中、高中的完中。 高琦中学的原址则改为华西大学附属小学,六十多年来,这个学校几经变换,现在这里已经成为成都市龙江路小学的南区分校。

       我回到成都后,先在黉门街上的另一所华西系列学校——弟维小学上学,两年后,我才转到华大附小上学, 不过这时候它已经改名为成都市大学路小学了。在这里上学后,我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在广益坝的足球场上踢球玩耍了。 也就是在这块足球场上,打下了我的足球基础。

       在足球场的北边,有一条小路, 通向东边美以美会修建的两栋宿舍楼,它们就是华美宿舍一楼和二楼,即亚克门学舍和贾会督学舍。 亚克门楼是一栋中西结合式二层楼房,它的主体上是一个西式楼房,只是在它的西南角增添了一个八角形五层楼的中式塔楼, 整个塔楼就像是倚靠在西式楼的一角,这个塔楼它不像万德门的两层塔楼是从屋顶中央伸出去的,它在整个华西老建筑中是独树一格的。(2)

左起为小洋楼、贾会督楼、亚克门楼

   亚克门学舍的北边相邻处就是贾会督学舍。这是一栋西式楼房,这两栋楼房与华西坝其它老建筑一样,都具有飞檐翘角, 它们也是华西坝老建筑物的一部份。这两栋宿舍楼的西边一直到光明路都是草坪,草坪的北边就是些小洋楼,以前都是外籍教师的宿舍。 外公的住房就在这片小洋楼区的东北角上。这片小楼区域里有很多树木,如香樟树、柑子树、腊梅树、麻柳树、 李树、桃树、柿树等。有些树直到现在都在原地未动过,这样就可以估计原来房子的位置。 其中在我家西边离锦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长有两棵大银杏树,我有时候会爬上树去玩,在上面可以看见河对岸的景色。 现在这两棵银杏树已经在河边很近的位置了,这是因为多年来整修河道,河岸逐渐后退的缘故。

       从河边老校门进来,路的东边第一栋小洋楼是美籍牧师鹿依士(Spancer D.D.Lewis)的住所,后来是美籍教师白天宝的住宅,1950年夏宁他家住在这里,不久他家搬到学校里面校北路居住, 这栋小楼就改为幼儿园,光理就是在这里上的幼儿园。

      从大学路红门进入广益坝,在光明路的西边路旁有两座平小房子,方叔轩教务长在这里住过多年,五、 六十年代学校工会在这里办过公。这两座小房子再往西去,就是广益坝上的主要建筑物——广益学舍(图3)。 广益学舍是英国公谊会修建管理的校舍,它既是办公、上课的大楼,又是供学生住的宿舍。原华西大学文学院就设在该楼。 我家很多长辈在华西大学读书的时候,都在广益学舍住过。

原广益学舍

   广益学舍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三层楼房。它是有着明显的中国式风格的建筑物, 歇山坡式大屋顶的屋脊上有龙形吞脊兽,飞檐翘角上都有龙的装饰,非常华丽。大门口有二层共十九级阶梯直接通向二楼, 它的一楼是半地下室,这是因为在大楼的一层台阶平面上,有一个三面环绕大楼的平台(图4), 平台将一楼的窗户遮挡了一半而造成的,五十年代我们在这里玩耍的时候,这个平台还在。 大约在六十年代后这个平台就被拆除了,一楼才变为明室。抗战五大学联合办学时期, 广益学舍文学院云集了一大批中外学界的泰斗在此讲学,如:陈寅恪、钱穆、顾颉刚、吴宓、梁漱溟等,还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 英国杰出科学家李约瑟教授等均在此上课、讲学。人称“教授中的教授”陈寅恪一家就是寓居于广益学舍45号房的。

三十年代学生们在广益学舍大门平台上耍龙灯

   方叔轩教务长喜爱梅花,在广益学舍门前路边种植了一排梅花树,每年冬春时节,红色、白色的梅花争相斗艳,煞是好看。 不少华西文人学者为此留下了大量诗句。其中五老七贤之一的林思进,字山腴,作七律一首《 过华西广益院看梅作》,诗云:“中园旧说梅林胜,今日梅花又作林。尚缓遨头送芳骑,早惊偷眼下霜禽。 照天香雪真成海,满地虬龙会自吟。寄语酒人勤买醉,放园已是五分深。”另一首诗云:“冶春故事记中园, 梨苑梅龙迹侭繁。不到遨头春未了,竟排银牓拥朱车番(注1)。”原中文系教授钱钺,1946年冬著《念奴娇》词, 咏广益学舍梅花盛开,词曰:“疏红艳白,倚危崖,曾赏环山千树。匝地胡尘迷海暗,蔓草沾衣多露。灵琐交疏,星槎路断, 哀绝江南赋。仙云姣好,除非魂梦相遇。谁料十载栖栖,天涯重见,玉蕊还如故。未许寒风吹便落,轻逐江波流去。月影浮香, 霜华侵袂,且共殷勤语。歹带(注2)人凄怨,待教裁入诗句。”华西校友、著名诗人、西南民族学院李国瑜教授, 在华西七十五周年校庆贺诗中有诗句“南台镫火惊烽火,广舍梅畦换旧畦。”另一首诗中亦有诗句“南台夜雪残镫火,广舍梅花绕梦云。”

  广益学舍北边长了很多杂树竹林,再往北去在光明路边, 有一块以带刺的,名叫“铁篱笆”的灌木为围墙的果园,里面种着水蜜桃和苹果树。在果园西北角的路边, 长着一棵长相奇特的银杏树,别的银杏树干都是长得笔直,伸伸展展的,而这棵银杏树身上却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 凹凸不平,小孩子们看见就很害怕。几十年后光瑜回家来还问我,这棵很难看的树还在不在,我就带她去看。她说:“啊! 就是这棵银杏树,我还记得它长了一个很像足板的大疤,还在啊!”(图5

长相怪异的银杏

  在这棵银杏树西边大约二三十米远的路边长着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实在的,我在任何地方都从来没有看见过长得如此高大的香樟树,它的树干起码得三到四个人才能围得住, 比一般香樟树高得多的树冠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纺锤形,简直就是华西坝上的“树王”了。如果说钟楼是华西坝上建筑物的代表, 那这棵香樟树就可以称得上是华西坝上树木的代表。十分可惜的是,在六十年代以后,由于校园的变化,职工的增加, 需要修建更多的宿舍,这棵“树王”被砍伐掉了,旁边的果园也被修成了宿舍而消失。我想,如果“树王”保留到现在的话,它一定会像别的保留下来的老树一样,被挂上“名木古树”的牌子而好好地保护起来。但是在那个年代, 人们却没有这样的环保意识,认为搞建设就必须要破旧立新,不破不立嘛。其实坝上的很多老人都记得这棵高大挺拔的香樟树的。

  果园北边是一条小路,往东通到光明路上,小路北面有几栋小洋房。小路向西逐渐弯下来,转向南一直通到广益坝的侧门, 出侧门就是大学路与小天竺街的转弯处。街对面就是学校的另一个红门(图6),进红门去就是办公楼, 以前叫做事务所。这条小路北边的几栋小洋楼,其中从河边老校门进来,西边的第一栋小楼是徐维理先生一家的住房。 小路弯向南去的路西边有一些平房,是学校员工的宿舍,唐明的家就是住在这一带的。 从侧门进来不远处有一个皮鞋匠在这里,他的手艺很好,可以按照顾客的要求,订做各式各样的皮鞋,很受人们的欢迎。 我大舅、二舅都不时拿着画报上登载的新款皮鞋图片去找他订做,不多时就可穿上那时很新潮的皮鞋,很是得意。

大学路南侧办公楼旁边的“红门”,对面是广益坝的侧门

 

       侧门的旁边是一个合作社,卖各种生活用品、食品等。记得上小学时,在这里花上两佰圆(旧币) 就可以买一捧李子装在衣袋里,一边走一边吃着李子去上学。

       广益坝上的小孩经常在一起玩耍,记得有吴大可、夏宁、胡世楷、 唐明、宋明清等。那时候最多的就是比赛爬树,看那个爬得最高、爬得最快。我爬树不是最快,也不是最高,因为我才回到成都, 爬树的本领自然比小伙伴们差一些。爬树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每个孩子在树上摘枯树枝下来,爬完树后把这些枯树枝分成几堆, 然后每个小孩可以领一堆枯树枝回家当柴烧,这就是当着大家爬树的奖品,所以小伙伴们每次都耍得十分高兴。 另外一个活动就是分成两队人马,在足球场上踢足球,我的足球爱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在光明路的东侧有一条小沟,一直通到北边的锦江河里去,但是在离锦江还有七、八十米的地方,这条沟就变成了在地下面的暗沟, 暗沟刚好可以容纳得下一个小孩弯腰进去。经常这条沟都是没有水的,只有下大雨时才有水通过它流入锦江去。 一次宋明清为首的几个大点的孩子说:今天我们进这个沟去探险,从这边进去,那边出来,敢不敢?有几个孩子就说敢, 我也是其中之一。于是在宋明清的带领下一个接着一个地钻进洞口,进入暗沟后,光线越来越弱,到后来根本就看不见了, 只能用双手摸索着往前走,大家互相喊着照应着壮胆,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后, 终于一个接着一个从锦江边的洞口钻了出来,看到河里的流水,大家高兴得很,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似的。事后我回想: 万一洞跨下来,那我们岂不都没命了吗?以后就再也不敢钻这个暗沟了。

       一次几个小伙伴在河边老校门玩耍,一个个爬到校门边上的小屋顶上 面去,一个伙伴突然看见一支爬壁虎,吓得大叫了一声,我则被吓得从上面掉了下来,旁边是牛圈,我刚好落在了牛粪堆里, 弄了一身牛粪,有人到我家喊来了外婆,她把我带到锦江河里,彻彻底底地洗了个冷水澡,这才回家换上干净衣服。

现在的广益坝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亚克门和华美宿舍已经早拆掉了,六十年代足球场被外单位占去修成寄生虫研究所,现在是四川省卫生执法监督大队所在。大量的老房子也被拆除, 果园也没有了,都变成一栋栋的职工宿舍楼,只有院子边上一座小楼破破烂烂地还算侥幸存在(图7)。 但是有一座老楼还存在,这就是广益学舍,不过它现在是华西幼儿园,整个楼还算保护得好, 只是原来楼外的大平台也拆除了,使半地下室变为明室。楼前的草坪现在都铺上了塑胶草皮,供小朋友活动(图 8)。广益学舍西、北、东三面都被宿舍楼紧紧地包围着, 楼前的一排梅花树也不见了终影。偶尔有回成都的老华西人在此怀旧照相留影。

七 破旧的小楼房

平台拆除后的华西幼儿园

十年代,锦江边上的老校门被拆除, 门楣上的校名石碑也就被埋在了地下,九十年代成都市整治锦江河道的工程中,那块英文校名石碑被挖出来, 现在保存在合校后的四川大学校史馆内,而中文校门石碑却至今杳无踪迹。

2010年华西一百周年校庆时, 人们把老校门重新修建在人民南路东大门处,它更像一个纪念碑(图9)。重建的老校门似乎在告知着人们, 华西坝曾经是成都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心,在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历史上,她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重新复原后的老校门

20135月,国务院公布了第七批全国重点历史文物保护单位名 单,华西坝老建筑群赫然名列于其中。华西坝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正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我依照着记忆中的样子,绘制了一张广益坝的平面图(图10), 仅管它不完全准确,但大体上还是可以看到旧时广益坝的模样,供有着华西情结的人们回忆吧!

10  原广益坝平面图

1:车番(音fan一声)古代车轮的挡泥板。 电脑中没有这个字,只好用两个字合为一字。

2:歹带(音ti四声),困倦之意。理由同上。

杨光曦 2013.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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